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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听,只不过为什么没有歌词啊?”

“我忘了。”

“真是的,要教人家自己也不先搞清楚了。”

“你到底学不学啊?”

“学!”

阿临怎么也想不到,这将成为自己和妹妹的最后一次对话。那天晚上,小妹突然发起了高烧,起初大家以为她是着凉了,并没有十分在意,结果没想到居然是出了天花。不过短短数天的时间,原本活泼可爱的小妹便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如果当初自己再小心一点,可能小妹就不会死了吧。阿临一直对此颇为愧疚。

然而,即使大家心里都对小妹的死感到十分难过,但生活还要继续。办丧事是笔不小的花费,众人得更加努力工作才能补上这笔亏空。

阿临的父亲年轻时学过些手艺,为了补贴家用,时常会到邻家的瓦匠家去帮工,在窑里烧制屋瓦,而后卖到临近的城镇去。恰逢这段时日老天爷不赏饭吃,阿临一家合计了一下,便全家出动做起了瓦匠。

上辈子那救了村长孙儿一命的药丸,正是阿临的父亲把屋瓦装车运往城里的路上遇到的一位旅人所赠与的,据说是作为阿临的父亲帮忙指路的答谢。

阿临七岁那年,有天父亲和母亲要去瓦匠家干活儿,让阿临留下来看家。二人出门不久,家中便飞进来一只彩蝶。起初,阿临怔怔地望着那飞蝶,心道:好美啊!但转而他又记起了什么,飞奔出家门,在与邻村交界的地方追上了父亲。

在阿临的拼命阻止下,父亲和母亲放弃了去瓦匠家干活。转天,就传出瓦匠家的棚屋倒塌的消息。据说是屋柱腐朽脆弱而无法支撑的缘故。屋中堆放的瓦片也悉数被砸得粉碎。

“要不是仔仔喊住了我们,屋塌的时候,恐怕我们正在里面做工哩!”

父亲说完便笑了,可阿临却后怕得无言以对。

那日,父亲母亲原本是要砸在屋瓦堆下送掉性命的。而村人可怜沦为孤儿的阿临,便央求相熟的书商,安排他寄住在书铺里,同时兼做帮工。这是阿临记忆之中事情原本的模样。但现在,父亲母亲活了下来,并将继续活下去。他们就在自己身边。而后迎来的,将是阿临前所未知的人生。

“爹,你给我讲讲怪谈故事吧。”

“以你无所不知的神通,还需要我给你讲故事吗?更何况,我知道的故事可没有你母亲多。”

父亲拉着装货的车子,此刻两人正在运送瓦片进城的途中。

“我有的可不是什么神通啊。”

只不过种种经历都是第二次发生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为那接下来不一定会发生的旅行做好准备。

从村里到城中,约有半日距离。穿过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大街,父亲向订购瓦片的商铺赶去。阿临得到父亲的许可,独自一人在街上溜达。

他回到从前与妻儿住过的旧屋看了看。那是个民居密集的地段。他探头往屋中瞧了一眼,里面住的是一户陌生人家。两下目光交汇,对方问:“孩子,你是迷路了吗?”阿临摇了摇头。路边生长的杂草,房屋间隙处窥到的天空,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忆起自己怎样在酒后与妻子争吵;怎样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哄他们止住哭闹;那些甬道上凸起的石子,常令他险些绊脚跌跤;屋子门前有棵枣树,孩童们就在那里爬上爬下地玩耍,摘枣子吃……

阿临三十岁那年,鳞次栉比的木造民居瞬间覆没于火焰的巨掌下。而他自己,也丧生其中。

阿临又到书店去瞧了瞧。店内的装修,陈列的书册,都让他觉得分外亲切。师傅就在里间,熟悉的容颜,熟悉的衣着。在前度人生中,阿临与他共度的时间甚至比跟自己的父母还要长。他忍不住唤出声来。

“好久不见啊!”

师傅吃惊地望向阿临。

“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是啊,没错!”

说到这里,阿临突然想起:若能请求师傅收留自己在店里做工,指不定哪天就会碰上宝禾先生。如果有机会再次一同旅行,或许还可以回到曾经赠送自己七星石的村长那里去。对于挂在脖子上这块黑石头,阿临愈发好奇起来,想要了解更多。而当年的那位村长,大概会告诉自己些什么。

“师傅,请收我在您店里做工吧。”

阿临试着央求道。

起初,师傅是拒绝的,说是没道理随随便便让一个陌生人在店里做事。

阿临解释说自己对书店的业务大抵都已通晓,并将书籍制作到批发等各个环节的流程口述了一番。师傅听得惊讶不已,眼睛都瞪圆了。

就这样,阿临如愿以偿地留在了书店里做工。

转眼,六年过去了。

要印书,果然还是非雕版印刷莫属啊!阿临翻着宝禾先生的手稿,正兀自沉思之际,却听师傅自房里唤道:“阿临啊,你来。”

“来啦!”

阿临拉开门,进了房里,见到了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

他,还是那个样子。

“初次见面,我叫阿临。”阿临的一颗心在胸膛欢跃,脸上禁不住浮出笑意。

“什么?是你啊!应该说好久不见才对吧?”

宝禾先生口气随便,完全不似初次见面。阿临闻言一惊,登时语塞。

“先生认识我们阿临?”

“嗯。每次在街上遇见,这小子就一个劲儿盯着我瞧。我还心说,是不是要害我呢。什么嘛,原来是您店里的人啊?”

宝禾先生点了点头,貌似接纳了阿临。据称他是为了撰写游记指南要四处旅行。于是,阿临便作为同行者,加入了其中。

“虽说是奉师命来的,但还是多谢你呢。”

行走在山道上,宝禾先生感叹道。

“先生哪里话,能跟先生这样的作家结伴出行,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阿临笑道,“况且,我也挺希望能泡泡温泉的。”

“但愿不要迷路才好。”宝禾先生小声嘟囔着。

阿临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宝禾先生。只见他脚步轻盈,浑然不觉累似的,束起的头发尾端被编成辫子,在背后荡来荡去。

“说真的,迷路这事,我倒挺期待的。”

“还有人盼着迷路?我可是头一回遇见。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这一次,二人并没有迷路。

“运气不错。前面就是咱们今晚计划要落脚的城镇了。”宝禾先生看上去颇为愉悦。

那之后,又经过大约两周左右的旅程,二人抵达了目的地的温泉。此处较为知名,前来疗养地游客并不少。

阿临想不通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反正结果就是,他们并没有从前世因迷路而到达的那个村子经过。

阿临十分泄气,心情沮丧地泡在温泉里。泉水白浊,蒸腾着硫磺的气味。他伸出双腿,绷直脚尖,感觉旅途的劳乏仿佛都消融在泉水之中。待会儿,他要把自己泡温泉的感想汇报给宝禾先生,让他在写书的时候添加进去。

即使泡在温泉里,阿临脖间依旧挂着那只荷包,时不时将七星石拿出来瞅一会儿。随他一起自母亲腹中分娩而出的这块石子,散发着一种摄人的墨色。送石头给他的那位村长,或许也经历过几度生死吧?而将石头赠予他之后,会不会便永远死去,再也没能重新投生为婴儿呢?就算找到了当年的那座村落,见到了村长,他的手中也不会有什么七星石了吧?应该过着对此全不知情的人生。否则,这世上岂不是就有两块神奇的七星石了?

氤氲的水汽中,七星石黑得那么深沉,简直使世间所有的黑都瞬间沦为赝品。关于这块石头,村长是怎么说的来着?为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阿临颇费了点时间。

绝不可以自杀。

自杀的话,会灰飞烟灭。

当时村长似乎是这么交代的。

“话说,你脖间挂的那是什么?”

临别前,宝禾先生开口问道。阿临自荷包中取出七星石递给他瞧。

“是很久以前,某人送给我的一块护身石。”

宝禾先生把脸凑近那块石头。

“是七星石啊。很罕见的。”

“是的。以前先生您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有吗?”

“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肯定记错了,大抵是你梦中所闻吧?日复一日,睡下,再醒来,渐渐地眼前之事就会糊涂起来,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宝禾先生说完这话便离去了,阿临怀着恋恋不舍之意,向他道了别。

与前度人生不同的是,之后阿临又与宝禾先生一同旅行过数次,还结识了先前因病未能同行的刘子安。按照刘子安的话来说,他和阿临简直就是难兄难弟。二人曾屡次受宝禾先生迷路症的连累,卷入麻烦与厄事当中;亦曾在山中迷路数日,最后亲眼得见尘世罕有的奇景异象。他还带着旅行中捎回的珍奇土产,回到故乡探望了父母。

父母年事已高,容颜日渐老去,那副苍老之态,也是阿临前度人生中未曾见过的。

某次,他与从前的妻子在街上偶遇。那个曾跟他共度十年光阴,养育过三个孩子的女人,如今却漠然走过,仿佛素昧平生的路人。阿临只远远望着她,并未搭话。他以为就算自己什么也不做,过阵子师傅也会来说亲,把妻子介绍给他。

然而最终,阿临却娶了别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子安的表妹。

这姑娘模样周正,性情尚算温和,又是知根知底的,如此就该知足了吧?

就这样,在妻子的扶持下,阿临成为了一名商人,开始了新的人生。不再像从前那般蜗居在平民杂院中,而是住进了气派的大宅。

前度人生中,阿临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而这次,却是个女儿。或许是母亲不同的缘故吧。那么当初自己在木屋中背过、哄过、喂过、抚育过的孩子们呢?到哪儿去了?阿临一直盼望着哪天能和他们再相见。可惜,如今看来他们是不会投胎到自己这里来了。几个孩子的人生,就仿佛被全然抹消一般,令阿临心中黯然。并且,在悉心养育新生儿的过程中,他也愈来愈少忆起从前的孩子——这反而更使他难过愧疚。

就把这块七星石传给孩子好了。阿临心中思忖:自己活了两辈子,也足够了。下辈子,就让孩子接替自己去活吧。然而方才隔了一晚,他就畏怯了,不敢将荷包从脖子上摘下。日子便在犹豫不决当中一天天过去。

从村长手中获赠的七星石,对他来说,已成前尘旧事。当年村长把它交给自己时,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这块黑色石子,等于就是性命。而把性命转托给他人时,该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相较于村长的慷慨坦然,阿临为自己的卑怯愕然——明明活了两辈子,早该知足了,可他对七星石畏于放手。莫非之前的人生中曾免于体会死的恐惧,所以这一次才倍生怯意?至少,在那死的彼岸,若能有一个亡者们幸福栖居的天国存在,他也能多一些勇气。阿临试着读了读宗教方面的书籍,可没有哪本能够帮助他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他想:总有那么一天,这份恐惧会化为一种面对死亡时从容无谓的态度吧?否则,自己就将永远活下去。

他决心,至少要为自己所爱的人,放手交出这块七星石。

在第二度人生中,阿临饱尝烦恼与欢欣。既有因伙伴欺骗而恨不得杀了他的时候,也有妻子与他相互扶持共度难关的时候。

后来,阿临三十岁那年,民居密集的贫民区发生了火灾。若在从前,他本会丧生于火海的,但如今因换了居所而免遭一劫。反倒是他前度人生中的妻子,死在了大火之中。

接着,阿临来到了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年龄。当他三十五岁时,孩子们也初初长成,原本稚嫩的脸庞逐渐显露出大人的样子;当他四十岁时,父亲、母亲相继去世;当他五十岁时,儿女们嫁人的嫁人,娶亲的娶亲;待到孙辈降生,他便将家业悉数交托给儿女,自己带着老伴避世隐居起来。

他老得渐渐跑不动了,每逢阴雨之日,膝盖的关节就会隐隐作痛。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想:要是能去泡泡温泉该有多好。自打结婚之后,他就同宝禾先生他们疏远了,也不知那两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拥有怎样的人生。

阿临六十岁生日那天,突如其来的一阵头痛,令他昏了过去。待他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那只装有七星石的荷包,仍垂在他的脖间。阿临将之攥在手心,合上了眼睛。接下来,就能看到母亲的面容了吧?

剧痛再度来袭,贯穿了他的头部。

一条绳状的东西漂浮在羊水之中。母亲的胎内就仿佛暖暖的温泉。紧接着,压迫感袭来,阿临感到自己浑身暴露在空气里,皮肤沾满了羊水和血。

他开始了第三度的人生。

阿临被母亲抱在怀里,眺望着故乡田园的风景。身后的花田里,彩蝶飞舞。他心里涌起一丝感慨:到底还是又回到了这里。

因为厌倦了被大人们称为有神通的孩子,这一世,他装作自己平平常常。大人们对他说话,明明听得懂,也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

前世人生中,他被称作神童,受人尊敬,这次却刻意避免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因此交到了许多自己同龄的玩伴,村人与他说话时也不再小心又客气。

于是,事故发生那天,尽管阿临再三阻拦,却无人把他的话当真。阿临的父母这一世,还是在那场事故中去世了。不过,阿临这回可不是孤儿,因为有了上辈子的教训,这一世在他的严防死守之下,小妹并没有染上天花,虽然身体仍比不上别的孩子,但总算健康地长大了。

长大成人后,阿临也不曾和宝禾先生一道旅行。他有预感,即使在同一天迷路于山间,大概也很难抵达那座村庄,无法与村长再度相见。

这一生,他想试试与妹妹相依过活。每天干干农活,与村人一起安安稳稳,恬淡度日;看烦了书摊租来的书,就到城里走走逛逛,重览故地,望一望师傅的书店和从前的家;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搜寻着宝禾先生的身影,而后与昔日友人擦肩而过,宛若素昧平生的路人。

或许是上辈子阿临活到甲子之年的缘故,他对朋友们此后的命运了然于心。遇到在河里溺水身亡的友人,就扮作算命师凑上前去,忠告对方在河边行走时要小心;遇到因不舍财物而被山贼斩于刀下的友人,就提醒他切莫将钱财看得太重。

后来,妹妹夫家的一个亲戚为阿临说了一门亲。对方相貌不算出众,也并非出自大富之家,不过心地善良,性情温和。阿临与那姑娘成亲之后,日子过得幸福美满。两人很少吵架拌嘴,家中总是笑语不断。

只是,阿临夫妇却没能得着一儿半女。到了晚年,两人时常坐在庭院中聊天,望着枯萎的柿子树,一聊就是很久。

晚霞将暮云渲染成一片绯红,二人曳着长长的影子。

阿临想起前世子孙满堂的日子,记得也是这样的黄昏时分,孩子们总在院外嬉戏玩闹,偶尔会有哪个孩子摔跤蹭破了膝盖,哭着跑回屋来。

死而复生,周而复始,阿临活过的年岁,至今已逾百,遇到过的人,亦不计其数。尽管如此,阿临却始终忘不了宝禾先生,忘不了那份无果的情愫。虽然他曾与不同的人有过不同的姻缘,对每一位妻子也都付出过自己的爱,可是在心里总还是存有那么一丝遗憾。

阿临四十多岁时,妹妹撒手逝去。二十多年后,他也安详过世,宛若沉眠。

第三度人生结束了。阿临手心仍攥着那颗七星石,第四次返回母亲腹中。

第四度、第五度、第六度的人生里,阿临将时间倾注于学习求知中。当他死去,又转世投胎为婴儿时,虽不能带上至亲好友一同走上这轮回路,但上辈子的见闻却仍留在记忆之中。因此他尽可能多地学习,积蓄知识,想要做个有用的人,为世间尽些绵薄之力。

阿临埋首钻研医书,熟悉各种病理知识,找到了预防天花的办法;他尝试设计过不易毁坏的木屋;他甚至还中过举,参与过政事,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尽管死去再变成婴孩时,生前所有的业绩都将归零为一张白纸,他也会从头再来,将自己做过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

父母的死,姐妹的死,妻儿的死,友人的死,这些他都已体验过多次,却次次洒泪,从不曾感到习惯。为何会如此悲伤?一同生活的亲人,以某日为限,忽然便离世而去,自己与之共度的日子,却永远铭刻在了心间。那未能与他一道轮回转生的孩子们,如今已成为陌生人的妻子们,他依旧深爱不已。这份感情从为枯竭,而是源源不绝,自心灵深处向外汨汨涌出。也正是因为如此,自第二度人生之后,每一世他都尽量压抑自己的相思之情,避着不见宝禾先生,他怕一旦见面,自己会控制不住这压抑了数百年的情感。

那是阿临第六度人生即将终结之前的事。他的一个门生因为爱而不得,所以因爱生恨,杀了自己深爱的姑娘,并用姑娘的一头长发上吊自杀了。如此古怪的死法,一时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热点。

“老师,您是怎么看这件事的?”门生中有一个人作为代表前来请教阿临的看法。

阿临笑了笑,答非所问:“我爱的那个人,也有一头长发啊。”

门生听了不解其意,以为阿临的话里另有玄机,再三追问,阿临却左右言他,再不肯多说。于是,揣度这句话的意思便成为了一个新的风尚。然而,无论哪种解释,阿临听了都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那之后的日子一直无波无澜,阿临有时会重回故地,四处走走,眺望晚霞映红的天空,或雨后路上的水洼。再后来,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无法再出门散步,最终卧床不起,只得将亲朋好友招待至家中,谈笑解闷。来往的客人中,有些与阿临是初次相识,但阿临却像招待老朋友一样招待他们。因为对于阿临来说,他们都是自己在前世前生与之有过交流的人。

刘子安一走进阿临的房间,便在他卧榻边的小凳上坐下。与阿临一样,他也来到了垂暮之年,脸上手上刻满皱纹,白发皓然,但脸上那股子少年气倒是跟当年一样。

“刘先生,您能光临寒舍,真是不胜感激。”

阿临自病榻上撑起半个身子,向他问候。

“哎呀,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先生啊。”

阿临的门生为客人端来了茶水。

“话说怎么不见宝禾先生?《旅中书》的每一册我都拜读过。”

“如果先生在的话,肯定会说,像您这般博学多识、通宵万事的大能,竟然肯读我那拙作……”

“宝禾先生向来谦虚。您还没有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刘子安见糊弄不过去,脸色黯了下来,半晌才道:“不知道啊。”

“怎么会不知道,总该有个去处吧。”

阿临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人没了啊……先生虽然是旅行作家,但实际上却有迷路的毛病。起初还有年轻人仰慕他的声名来投奔,但随着一次次迷路而遭遇麻烦,乐于跟随他的人也日渐减少。后来,有一次外出就再也没回来……大概是找到新的落脚点了吧。”

“是了,像他这种人,原本就是居无定所的……不过话说回来,寻过没有?”

“怎么没寻过……先生要是随随便便被找到,那就不是他了。”

说完,二人陷入了沉默。、

阿临忆起初与宝禾先生会面时的情形,自己曾为他倾心不已。那是他首度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爱慕之情。在第二度人生中,他曾追随宝禾先生到过不少地方,几世加起来,那是他最惊险刺激也是最幸福难忘的时光。

他知道,还有一种假设刘子安没有说出口,但二都人心知肚明。

想到这儿阿临的眼眶有些发酸。在过去的几度人生里,他从未试着打听过宝禾先生的结局,他总是自以为是的觉得像宝禾先生那种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可结果……

如若在之前的几度人生中宝禾先生也是这种结局……

阿临越想越怕,竟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刘子安向他道别的话都没听清。

之后的几天,阿临谢绝了所有客人的来访,躺在床上静静回忆着与宝禾先生相关的回忆。他原本以为自己记得很清楚,然而当他真正开始回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宝禾先生的面容都记不清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下一世,宝禾先生,我会去找你的。

死去后,阿临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暗的洞穴。

先是称落在暖融融仿佛温泉的池水中,接着便浮了起来。

待他意识苏醒时,已经置身于母亲的子宫之内。周遭一片漆黑,不知是身在胎内的缘故,还是由于眼睛尚未发育完全。温暖得羊水包裹着他稚嫩的身躯。

尽管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但他却清楚地知悉,那块七星石应该就漂浮在自己身畔。

前几世,他为父母活过、为妻儿活过甚至为世人活过,却唯独没有为自己活过。这一世,他不想再强行改变什么,也不想再名垂青史,该做的前几世他都已经做过了。如今,他只想去追寻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身影,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在第七度人生当中,没有了阿临干扰,一切都沿着原本的轨迹发展着,虽然过程略有不同,但最终他还是成了孤儿,到书店去当了学徒。后来,他也成功与宝禾先生在书店再度相识,成为了他的旅伴。

一路上,阿临千方百计地想讨宝禾先生欢心,甚至主动提出来讲百物语。他记得第一世时,宝禾先生曾说过他一直想试试。然而,不管阿临怎么努力,宝禾先生对他的态度总是淡淡的,甚至还没有第一世来的亲热。

阿临慌了,这一世跟他前几世所经历的有很大不同。宝禾先生依然那么爱迷路,但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不曾到过这样一个古怪的村落啊。村里好像人人都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无情地嘲弄着他的无用功。

眼看旅程马上就要结束,宝禾先生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客气而疏远,阿临咬了咬牙,决定改变原本的计划。

他要变成一桩怪谈,让街头巷尾都谈论,这样的话宝禾先生就算想忘了他恐怕也难吧。

当年村长曾道:万万不可自杀,否则将灰飞烟灭。

说真的,当计划刚开始实行时,阿临心里还是怕的。毕竟人生在世又有谁不怕死呢?而且这次死了恐怕是真的活不过来了。但当他看到宝禾先生听到自己亲身“经历”的怪谈时那惊诧的表情,却有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正是这份满足一步步将他引上了绝路。

用头发自杀真的很痛苦,阿临强迫自己吞下大量的头发,那丝丝缕缕滑过喉管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吐。然而,身体上越是痛苦,阿临心理上越是欢愉,他已经忍不住想看到宝禾先生看到自己尸体时的样子了,或者说,他已经想到宝禾先生那时的表情了。

一定很难忘吧!

这是名为阿临的生灵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缕残念,紧接着,那块七星石上的银星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吞噬掉了阿临的灵魂。

从此世间再无阿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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